《青岛大学报》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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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忽视的母亲

丛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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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从七八岁开始,一直到三十多岁,我写过很多文字,却从来没写过母亲。
  在我的生活中,母亲的存在如同一个不需要证明的公理。她好像是这个世界上惟一一个我不需要费心了解的人,仿佛永远准时出现在任何需要她的时间和地点,仿佛所有有关她与我的一切都理所当然。
  所以,在我写过的数不清的文章中,母亲是缺席的。这种忽略不是有意的,因而更加让我羞惭。
  然而母亲肯定不在意这点。一方面,她所关心的往往只是我,而不是我对她;另一方面,母亲不识字,她不认得我每天在电脑上敲出的东西,她只认得我。
  当我敲字时,常常感觉到她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我。以前,我会转头娇嗔地冲她大叫:“看什么!”后来,我也有了自己的女儿,能够体会到一个母亲那种千回百转的心情,所以我往往直直地坐着,任由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我身上。
  以前我常戏称,母亲并不是目不识丁,因为我曾在中学时写下“丁”字,拿给她看,骗她:“瞧,这就是你的姓———于。”然而母亲立刻反对:“还想蒙我啊,我知道我的姓是两根称杆加一个钩子,你写的这个是一根称杆加一根钩子。”
  母亲在少女时,就是凭着这样朴素的对“于”姓的理解,能够去大队领取发给她家的东西。结婚以后,母亲很庆幸婆家也有个简单的姓———“丛”,这样,她一生中终于认得了两个字。
  尽管如此,母亲却将她所养的两个孩子,我和弟弟,全部送进了大学。很少有人能体会到那意味着什么,在我们那个贫穷偏远的乡村,世世代代都在黄土里刨食,我和弟弟是最早走出来的大学生。
  那简直像一个命运的奇迹。因了这个女人的辛勤和执著,我和弟弟的生命航道在某个阶段拐弯,驶进了梦想的那片天地。
  父母亲在跟我们去北京居住前,都在老家务农。那时候,走进我们那个小村,随便问问哪一个大人或小孩:谁是这里最勤快的男人和女人?
  答案基本是一致的:男人是我的父亲,女人就是我的母亲。
  从记事起,我就害怕天旱或大雨,因为不管是旱或是雨,父母亲肯定又要通宵浇地或排水。
  三十多年前,父亲是村子里最早外出打工的人。有几年他年年在外,母亲在家操持一切,几乎每天她都是村里第一个下地干活的人。她常常骄傲地告诉我,她都已干过了几垄活,别人才陆续到地里去。
  夏天雷雨的夜晚,一觉醒来,凌晨三四点钟,身边有时不见了母亲,等了很久,她才披着大塑料袋满身泥水地回来,我知道这又是去扒西头洼地的水渠,免得涝了庄稼。
  母亲经常说:人勤地不懒,比别人多辛苦一点,就能比别人多打一点粮食。所以,母亲种的庄稼,往往都是村里收成最好的。
  而我日复一日被这些话语熏染着,也渐渐放弃了任何不劳而获的幻想,我也往往比别人用功一些,因此,我成了村子里最早走出黄土地的孩子。
  母亲也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最喜欢送东西给人的女人。假如她有了两把相同的青菜,她往往会送一把给隔壁的邻居;假如有讨饭的人上门,她从不许我们给吃剩的馒头,总是拿两三个完整的,还要再加一碗小麦。
  从母亲身上,我懂得了什么是慈悲情怀。我做事、做人,常常觉得不如她,因此感到惭愧。
  母亲一年到头很少有改善生活的时候,有时候她也嗔怪父亲,说自从嫁给他,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买过。可是母亲好像很容易就满足,为那些细细碎碎的小事,比如她从来不需要自己去磨面,因为父亲会去;比如父亲吃饭从不挑剔,有什么吃什么,决不会张口向她要什么菜;比如父亲拉着地排车下地,让母亲坐上去时……这些在别人看来,再琐屑不过的事,然而母亲提起来,眉梢好像都洋溢着幸福。
  母亲对幸福和婚姻的感觉,深深影响了我,我也成了一个很容易幸福和开心的女人,不管遇到怎样的境遇,都能够自得其乐。
  因为不认字,母亲不会说美丽的句子,我总觉得她的语言简单贫乏,絮絮叨叨平铺直叙。我会写漂亮的句子,对她有一种压倒性的心理优势。可是,有一次她突然蹦出来一句话,把我惊得几乎要跳起来。
  那是她讲起姨父在路边草棵里捡了个手机的事,她说:你姨父捡到手机的时候,手机还“活”着呢,一亮一亮的。
  我为这个“活”字倾倒了。母亲说它时自自然然,丝毫不知道她采用的是绝妙的拟人用法,她只是在说自己的大白话。
  有一次我要在包里装几个玻璃瓶装的香椿,母亲说,在瓶子中间隔些东西,别让它们“说话”。
  我又一次为“说话”这两个字跳起来。
  真正美的语言,浑然天成,简单平实,却让人回味无尽。不识字的母亲让我明白了这一点,使我不再过多雕琢自己的文字和语言。
  母亲总说自己很笨,不知道的事,她总是明明白白说不知道,所以过去我一直认为她很笨。以前我和爸爸、弟弟在家里比知识,她由于不识字,理所当然成了我们揶揄的一个。
  她却总是笑,好像很享受她是家里最不能干的人这样的认定,尽管她所想到的许许多多解决生活难题的办法,有时巧妙得令我瞠目结舌。
  有一次去二舅家聚会,我对二舅母说:二舅是他们家最聪明能干的人。
  母亲兄弟姐妹共七人,二舅是家里第一个走出来的大学生,正是由于他的榜样作用,我才从小立志要念大学。
  可是二舅母说:“不对,你二舅告诉我,你妈才是他们家最聪明能干的一个。”
  在生命的延传中,我从母亲那里得到爱,然后学会付出爱,像她一样成为爱的链条中的环节。但对于母亲,我不了解的地方居然这么多,而在此之前,我从来没觉得有了解她的必要,甚至从来没动过要了解她的念头。
  母亲是我生命中的至亲、至爱,可也是我生命中最被忽视的一个。对她的亏欠感也许是永恒的,因为我从她那里得到太多太多,无法回报……丛绿,文学院1995级校友,现为中国职业规划师、上海交通大学建筑文化遗产保护国际研究中心科研人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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